关晶晶:向植物学习扎根沃土,静候枯荣
👆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 象外
关晶晶,剩山18-14,布面坦培拉,290x90cm,2018年
去年已久 :关晶晶作品展
艺术粮仓
时间 :2019年10月26日 - 11月12日
地点 :北京东城区东四十条22号南新仓
那天,关晶晶成了一个侍应。
但凡有人来,她就微笑,握手,轻微鞠躬,不厌其烦地配合着留影,乃至于应答一个又一个善意的质询:“你是不是这么想的?”
2019年10月26日,“去年已久:关晶晶作品展”在北京东四十条的艺术粮仓开幕。室外是日渐凛冽而开阔的秋,室内则混沌昏暗,唯有她那些“残山剩水”,在射灯下熠熠生辉。
自称“门外汉”的小说家阿乙怯怯地,说在关晶晶的画中看到了桂林山水;曾经的演员李亚鹏说看见了荷塘月色;如今以画事为志业的摇滚乐手丁武,则在那张创作于2014年9月的“剩山”前凝视了许久;更多的学者、诗人、艺术家进来又出去,对艺术家和她的丈夫——诗人赵野表达着祝贺。
在下一拨客人到来之前,素颜黑衣的关晶晶对我苦笑:“我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。”在自己的展览开幕式上充当某种程度的沙龙女主人的角色,对她来说颇难为情。
展览入口处,她的诗与策展人胡赳赳的前言并列在一起,表露“去年已久”的心迹:
玻璃门上,雨珠与水晶的区别
摇曳的,树枝与风的区别
我口中,金地茶与乳汁和毒药的区别
凡此种种
去年已久啊,恍如一场梦
不再确认那些价值和词语
找回最小的我
在寂静的地方,掌一盏心灯
看一丛菊开成画中的样子
向植物学习扎根沃土,静候枯荣
开幕仪式结束后,关晶晶也将归于安静。那是她一贯的状态——作为“当代艺术的塔外人”(胡赳赳语),她总是淡淡的,沉默不语,呼应着缄默的诗与画。
我该如何“描述”关晶晶的画呢?
无题08-01,墨、丙烯、画布,210x140cm,2008年
大约11年前的某天,她画出了第一张“无题”。那是一张高2.1米、宽1.4米的巨作,墨和丙烯混合在一起,形成大面积的灰和黑,除了左侧一块类似矩形的白,右侧那几笔白色迅疾而尖锐,与中部那股倾泻而下的黑彼此排斥,又相互纠缠。
此后的三张“无题”延续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。尤其是《无题08-03》,黑色重如泰山,几乎填充了整张画布,只在下端五分之一处,留出了一线无望挣扎的灰白。
无题08-03,墨、丙烯、画布,210x140cm,2008年
大概没人会想到那是一个“女画家”的杰作。它们粗暴、决绝、横冲直撞,奔腾不息,在某些局部令人想到抽象表现主义的大师,例如马克·罗斯科(Mark Rothko)和罗伯特·马瑟韦尔(Robert Motherwell),某些局部则令人想到中国写意绘画的笔触。
我曾向关晶晶表达过对早期“无题”系列的喜爱,然而对艺术家来说,那是痛苦的产物——从中央美院毕业后,跌跌撞撞地开始在职业艺术家之路上行走,情感的受挫以及一系列并不足以道明的理由,让她的绘画成为了直觉、理性、长期的技巧训练和瞬间情感迸发的结晶体。
无题08-06,墨、丙烯、画布,210x140cm,2008年
无题10-07,墨、丙烯、画布,140x210cm,2010年
改变发生在2012年前后——从“无题”转身,她开始绘制“剩山”系列。
应该是在冬季,由于无法去供暖不足的工作室,她在面积不大的家里尝试用坦培拉的技法,在更小的尺幅上描绘那个业已失落的世界——
唐代的杜甫在《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》诗之五中写道,“剩水沧江破,残山碣石开”;到了宋代,范成大则写:“残山剩水不知数,一一当楼供胜绝”(《万景楼》);明代的王璲也许更为直白:“南朝无限伤心事,都在残山剩水中”(《题赵仲穆画》);连有清一代的纳兰性德也有词曰:“何路向家园,历历残山賸水”(《好事近》)。
剩山12-13,布面坦培拉,50x50cm,2012年
剩山13-05,布面坦培拉,50x50cm,2013年
无论是“剩山”还是“残山剩水”,它们都表达了中国人共同的情感,无需名言,已可意会。不过,抛开这些诗词以及无数与之相关的论述,单看画面也会心有戚戚焉。
坦培拉,“Tempera”的音译,是一种使用乳液调和色彩进行绘画的古典技法,其中最广为采用的乳液是鸡蛋,因此也有人以”蛋彩画“来指代坦培拉画作。在坦培拉技法下,关晶晶的“剩山”仿佛是时间琥珀的薄薄切片,封存了一座座似有形又似无形的山,而鸡蛋乳液自身的清泽油润,则让画面山之外的空间都成为“剩水”,或者说,传统山水画最具特色的留白——云、雾、霁,乃至无所不在的“炁”。
哲学家、策展人、批评家夏可君说,关晶晶的画里有“寒意”,也有“古意”,不仅是仿古的(通过对古代山水的图像转换实现一种回光返照),高古的(高雅趣味和神秘细节造就的古韵),也是荒古的。“在她的作品里有一种荒凉的、荒寒寂寂之感,”他在一个小型研讨会上说,“她的画里隐含着一种废墟感,但它又不是西方的废墟感……不是西方克服现代性之欲望的虚无主义”,相反,她在画中所表现的古意,正是可以打破当下的短暂和破碎,激活中国漫长传统中的古意的时间性。
作家、学者敬文东在她的画里看到了暖意,诗人、画家王艾看到了她从效法西方到重返东方的内化过程,作家杨奎则盛赞画家“平淡的表面”下,内在的热烈和壮美。
在展览现场,我问备受尊敬的艺术家尚扬如何看待关晶晶的绘画。“控制和摆脱控制,这是一个艺术家在绘画过程中常见的状态,”尚扬说,“如果一个艺术家擅长控制,那就容易失去自然;如果不控制,那也会有问题。”即便是杰克逊·波洛克(Jackson Pollock),虽然他放弃了手与画布的直接接触,但在滴撒颜料的过程中还是需要有所控制。
“而关晶晶是利用了蛋彩自然流动的状态,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判断——在控制和不控制之间找到平衡。”尚扬说。
剩山13-38,布面坦培拉,35x135cm,2013年,请把手机横过来
对我个人而言,最令我惊讶的,却是“痛感”在她绘画中的缺失。
或许是在2016年初,我从朋友处得知她突患重疾。过于震惊的我,竟不敢发信息去求证,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。后来听说,便是持续的求医,入院,化疗,历时三四年,才病愈归来。
2018年10月,她回到北京,借用朋友的空间权当自己的工作室。拜访她的时候,彼此都没有提生病的事情,仿佛那从来不曾存在过。我问她最近觉得高兴的事是什么,她说是去玩。彼时她和赵野刚去了一趟青海,接下来又要去印度,“看好的风景,可能也能见到一些有意思的人”。在青海,某天夜间行车,她看到了“也许是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雪”,车灯探照前路,超过三米便茫茫不可见,“雪花扑面而来,像焰火一样”,她说。
她喜欢藏区的那种荒芜,广阔,了无人烟,劲风凛冽,天地大白。
“你喜欢跟人打交道吗?”我问。
“不太喜欢,我害怕跟人打交道。”她说,面对不熟悉的人,自己会无所适从,即便对方是小孩子。
我一直觉得她身上部分地保留了儿童和少女的气质——那种不为所动、与自我融洽相处的特质。她觉得毕竟不一样了,“青春期的时候,什么都不知道,也不会想很多事情,没有焦虑,虽然生老病死的事情偶尔也会想一下,但都特别肤浅,特别表面,但在现在这个年龄上,对好多事情的体会就深切了。”
去年暂借的临时工作室
见面的那天本要给她拍一个短视频,结果雾霾笼罩京城,我们只能待在室内,泡着茶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而在云南大理他们购置的房子里,因为屋前就是苍山十八溪之一的黑龙溪,所以一到下雨天,就能听到泠泠水声。对她而言,大理是生活之所,“多数时间是做家务,或者每次到院子里,本来是为了拿个什么东西,结果溜了一圈就发现一大堆活儿,比如这边要浇水了,那边叶子得修理了,草也要拔了,各种琐事”。
她乐在其中;她的丈夫也乐在其中,甚至还在2017年为伊写过一首诗《你的花园》:
紫竹、丹桂、腊梅、陶菊、罗汉松
它们是你的世界,也将构成我的世界
杜鹃、山茶、枇杷、惠兰、八仙花
我要一一了解它们的质地
一个诗人至少懂得二十四种植物
在你的花园,我补习这门课程
……
这些树次第开花、结果、凋零
再长出新芽,我灵魂中的黑暗
和衰颓的流年,渐渐升起亮色
任人世多疯狂与痴妄,我只沉湎于
一种旧式的感动,你的花园里
每一株植物都有这样的身姿
……
也许是受了丈夫的影响,关晶晶也重新拾笔,写诗。
她仰观苍山,“在苍山顶,排山倒海如巨浪/大军压境,奔涌如云的云”,如吹沙,如流瀑,乌云、彩云、祥云,云之上的云和云之南的云,“这些幻术和游戏,从未有重复”。
她凝视自己的书架,幻想“故纸堆里掷出两把鱼肠剑/一把斩前,一把断后”;
倾听风的语言,“长长的哨音,陡峭或低沉/所有被降伏的不知所措的枝叶”;
乃至于一段早餐时光,也值得为之赋诗,“我吃掉一块蛮荒宇宙/吃掉蛮荒宇宙的一角/揭开荒芜星球的一块表皮”……后来她有些调皮地告诉我,那个蛮荒宇宙,其实就是一块煎糊了的饼。
在展览前言中,策展人胡赳赳说:“我相信,许多朋友曾是以临别的心态面对这位艺术家的,然而她以复活的姿态面对世间,并藉此在意识状态上又精进了一个境界……关晶晶真的是去岁已久,她消病归来,焕若新生。”
1983年生人关晶晶在河南驻马店度过她不太合群但也算不上孤僻的童年,2005年从中央美院毕业,2015年入围第九届AAC艺术中国年度青年艺术家,沉寂睽违数年后,终于再办画展,接续“剩山”的虚薄气脉。
剩山19-01,布面坦培拉,100x100cm,2019年
剩山19-11,布面坦培拉,100x100cm,2019年
剩山19-12,布面坦培拉,100x100cm,2019年
敬文东在《皈依天下:关晶晶和她的<剩山>》一文中写道,关晶晶的绘画,为中国古典绘画的“气韵”赋予了纯正的伦理意涵,“但她凭靠的,依然是色调在内心深处自动生成,像冷极了的人用手指弹去衣服上的寒风,自然、朴素、简单而又艰难”。
剥离所有附着于其上的评论性语言,你在关晶晶的画中看到了什么呢?是看到了所有,还是一无所有?佛家有“止观”之道,前者为止息一切妄念,后者是如实观察一切法——我暂且以这句话,作为这篇小文章的结束吧。
Ps:我在2015年写过另一篇关于艺术家的文章,有兴趣的读者,可以看象外的二条。
关晶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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剩山12-09,墨、丙烯、画布,240x360cm,2012年
剩山13-24,布面坦培拉,100x100cm,2013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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剩山14-03,布面坦培拉,40x140cm,2014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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剩山14-09,布面坦培拉,290x90cm,2014年
剩山18-06,布面坦培拉,100x100cm,2018年
剩山19-03,布面坦培拉,100x100cm,2019年
剩山19-08,布面坦培拉,100x100cm,2019年
剩山19-10,布面坦培拉,100x100cm,2019年
剩山19-13,布面坦培拉,100x100cm,2019年
剩山19-14,布面坦培拉,200x90cm,2019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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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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